烨歌

      
　　五十年一觉石头梦
　　
　　谭继文
　　
　　
　　我一生总爱做梦，做一些希奇古怪的梦。特别是做了一个寻找石头的梦，长长的，一做就做了五十多年……
　　
　　我的童年是在长江边陶家坝度过的，江边河滩上有很多惹人喜爱的鹅卵石，乡亲们爱称它石宝。每当妈妈到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我总跟在她身边到河滩上捡石宝玩，红的、黄的、绿的、蓝的、紫的、黑的、白的、灰的什么颜色都有，既好看又好玩。我挑选着我最喜爱的石宝，装满了我身上所有口袋。回到家中，我取出石宝一边数一边问：“石宝是从哪里来的？”妈妈说：“天上掉下来的，那是天鸡下的蛋。”我摇了摇头。爸爸说：“是地上长出来的。”我又摇了摇头。爸爸见我不信，指着堂屋角角的一对大石宝说：“这是你爷爷年轻时拉船经过夔府（今奉节）的江边捡回来的，当时只有几两重，是用来冲锅巴盐的。你看它现在已长这么大了。它们每天晚上还打架，打着玩呢！后来我每天用称称它，它就再也不长了。”我想：“我捡的石宝怎么就不长呢？”
　　
　　睡觉时，我把那些小石宝放在床头枕边，不时摸一摸，看它们会不会长，会不会打架，并听听它们会不会说话。我迷迷糊糊地来到河滩上一会摸摸这个石宝，一会摸摸那个石宝，看它们谁会长，谁会打架，谁会说话。一会又看看天，看有没有天鸡来下蛋。突然，天上响起阵阵仙乐，随着仙乐出现了朵朵祥云，从祥云上面飞下一群拖着长长尾巴、身披五彩霞衣的天鸡，纷纷飘落到河滩上。我猫着腰轻轻地走过去，天鸡们发现有人，忽啦啦一声全飞走了，河滩上只留下五光十色的天鸡蛋，其中一枚朱砂色的蛋闪着红光，格外好看，我想轻轻地捡起来，谁知在我一弯腰的瞬间，它竟蹦出五尺多远。我再次猫着腰走过去，想用双手罩住它。它一窜，又窜到了我的身后，我忙转身张开双臂向它扑过去，只觉得一个硬帮帮地石宝顶住了我的胸膛。我忙喊：“逮住了，逮住了。”我从梦中醒来，胸膛下还真有一个冷冰冰硬帮帮的东西顶着，我急忙摸出来一看，原来是我白天在河滩上捡的一个白底带血色纹理的石宝，它根本不能运动。我久久地回味梦中的那个石宝，我想我这辈子一定要找到那个既美丽、又能发光、还能运动的石宝。
　　
　　1967年我初中毕业后回到了故乡。当时正遇上农业学大寨，我被安排到农田水利基建队，跟一帮石匠哥们泡在一起学打斜眼、抡大锤，开山采石修梯田、水库、水渠。这期间我认识了不少石头，也解剖了不少石头，如：页岩，水层岩，石灰岩，溶岩和石匠们说的“龙骨石、石灰石、起层石、青口石、麻壳石、大理石、风化石、泡沙石、米粉子石”等各种岩石。在解剖的过程中了解到了各种石头不同的性格特征，同时也知道了鹅卵石是在水冲击下石头的相互碰撞形成的。也懂得了江边有多少种鹅卵石，山里就一定有多少种石头。
　　
　　1974年，我有幸进入西南大学美术学院学习画画。当时任我们山水课的梁白云等老师教我们学中国山水画传统中的各种表现方法，临摹古人的披麻皴、荷叶皴、大斧劈、小斧劈、折带皴、马牙皴、云头皴、解索皴、刮铁皴、乱柴皴等等少说也有二十几种皴法。当时作为农民的我觉得一切都很新鲜，于是就没日没夜的临摹。然而梁老师却说：“继承传统的最高境界是继承古人的创新思想。”梁老师的这句话从此就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上。现在回忆起来，梁老师当年给我指引的是一条光明大路，但同时也是一条漫长、崎岖和充满艰辛的道路。
　　
　　大学的生活转眼就结束了，不少同学都分到了自己理想的单位。然而我这个农民的儿子――石匠，不知是因为故乡的挽留还是大山的召唤，又回到了故乡湘、鄂、渝、黔四省边区的石柱土家族自治县这块嵌满石头的山地。当我面对着满山的石头，面对着热情厚道的父老乡亲们，我沉思良久：“我从童年的玩石头、青年时代当石匠打石头到后来画石头，一直都没有离开过石头，现在又回到了这个石头世界，既是缘分，也是命运，看来我的路就在这石头丛生的夹缝里。
　　
　　在百无聊赖中，我借了一些画册继续临摹，从五代十国到唐宋元明清，凡是能借到的都借来临摹。一边临，一边对山上的石头进行实地写生。看山上的哪些石头属于斧劈皴，哪些属于披麻皴、哪些属于解索皴等等，从中找出古人表现生活的规律来。
　　
　　在长期与石头对话中，我发现山上有一种页岩石头（石匠俗称起层石），表现呈很多平行线裂纹，当它受到地震或地壳运动被挤压、扭曲、断裂、变形后，那一排排有规律的平行线变得既象音乐家笔下的五线谱，又象父老乡亲们额头上的皱纹，很有运动感，而传统中又没有皴法表现过这种石头。于是我下决心探索出一种皴法专门表现这种页岩石头。
　　
　　在探索的过程中，一个好心的朋友却劝我说：“你的想法很好，但很难实现。因为创造皴法属于原创性探索，风险很大，成功率低。你看现在那些聪明画家，今天陈子庄的画走红就是临靠陈子庄的，明天黄秋原的画走红又临摹黄秋原的，后来黄宾虹的画走红又临摹黄宾虹的。说他们聪明，是顺应潮流，他们的画作既容易进入全国美展、获奖，又容易被市场认可，卖大钱。要知道人生苦短，几十年就是一世人，能活到一百岁也只有三万多天，你能活到一百岁吗？历代又有多少探索者又看到了成功的一天呢？”但我想：“开天劈地时应该是没有中国画的，没有中国画传统，没有中国画笔墨的。如果没有前人的创造，没有前人的探索我们今天又临摹什么呢？”于是我打定主义，下定决心探索出一种新皴法，我要让古老的中国画传统之树长出一枚新枝，开出一朵新花来。即使自己穷困潦倒也是值得的。
　　
　　探索的道路是漫长的，其中的艰辛与甘苦是无法言表的。在探索的道路上我得到不少人的支持，特别是中国画坛的刘曦林、郎绍君、徐恩存、崔自默、殷双喜、陈传席、皮道坚、周思聪、卢沉、高照等一大批名师的指点。在写生收集素材时又得到故乡父老乡亲们的支持，他们为我带路，食宿给予方便，他们将家里最好吃的东西给我吃，最好的房间给我住，从不收费。一次，一个老乡竟把自己在外当兵的儿子准备结婚用的新房安排我们住，每当我回忆起这段往事，都会让我感动得热泪盈匡。
　　
　　当我看到一方方厚重的岩石时，却在我眼着出现的不是岩石，而是一尊尊乡亲们慈祥的雕像，那富有运动感的平行线页岩裂纹，像音乐家笔下的五线谱，更像乡亲们额头上的皱纹。我从中读出他们为人的诚实、厚道、做人的顽强、坚韧和默默地奉献精神。尽管它从不言语，却用铁臂扛起万里江山。
　　
　　一晃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当我两鬓开始染霜的时候，我探索表现页岩的皴法像一个婴儿呱呱坠地了。由于是用成捆的长平行和短曲线织成。又因为我想和当代画坛的朋友并肩平行，共同打造一个中国画的原创世界，所以取名为“平行皴”。
　　
　　平行皴问世后，我用它画了一批石头画以抒发我对故乡土地的热爱，讴歌故乡这块嵌满石头的山地的养育之恩，赞美故乡诚实厚道的父老乡亲。2004年底，我把一幅叫《收获的山地》的石头画做成一张贺年卡，寄予我的老师、画友和乡亲，很快就收到了中国画坛几位德高望重的大批评论家的回信（电），对平行皴给予充分肯定。中国美术馆刘成曦先生回信评价说：“先生之平行皴已具自家面目。”中国艺术研究院郎绍君回信评价说：“你根据自己的观察创造平行皴，表现你熟悉的景观自有你自己的价值，至少它很有特色。”中国文艺出版社副社长崔自默来信评价说：“阁下的平行皴用于中国画创作可谓语意独特。”《中国美术》丛书的主编徐思存还专门撰写了《生活的孕育与启示》一文发表在《中国美术》一文予以肯定。中央美院殷双喜，中国美院高照等教授都对平行皴作了肯定与建议。中央电视台还把平行皴石头画在央视国际网书画频道的《风格》栏目宣传了一年多（2005年3月至2006年5月），但我清醒的知道，平行皴作为一种中国画新笔墨语言还不够成熟，我也只不过是一个中国西部边远山区的小作者。水平还很有限，是没有资格和前面的十一位大家相提并论的。但我会把大家对平行皴石头画的肯定作为一种鞭策，一种鼓励，在今后的日子里逐步完善它。让它在中国画坛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让传统的中国画的千年古树长出更多的新枝，长出更多新叶，让国粹的中国画之树青春长驻。
　　
　　平行皴究竟是不是我童年梦中的那块红宝石，这我不知道，但人生的梦还在继续，寻找还在继续，只要人还在，探索就不会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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